我娘是个窑姐。
我是窑姐的女儿,所以也只能是个窑姐儿。
正常,窑姐儿的孩子是不允许被生下来的。
可我是个例外。
我生在春香楼,长在春香楼。
我见过楼里各式各样的女人,她们婀娜多姿,风情万种。
在我眼里,她们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。
我想,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人。
1
阿娘生我时,才堪堪十六岁。
不知是哪个恩客风流一夜后让阿娘怀了我,总之,我被妈妈允许活了下来。
我成了春香楼里唯一的女娃娃。
楼里的姐姐们都很喜欢我,她们说我是她们的希望。
我不知道希望是什么意思。
每当他们靠近我时,我总觉得她们身上有股子难闻的气味。
阿娘也是我姐姐。
妈妈不允许我管阿娘叫娘,她说那样会砸了春香楼的招牌。
自我六七岁记事起,就很少见过阿娘。
阿娘的房里总是进进出出许多不同的男人,当官的、经商的、看病的。
他们进去后,房里就会传出阿娘的惨叫。
彼时的我只能捂着耳朵蹲坐在阿娘门口,等着阿娘扭着腰肢将恩客送出来后,再塞给我一块大洋。
“萍儿,拿着,去买糖吃。”
这是我最开心的时候。
可我忽略了阿娘递给我大洋的手臂上,一道道青紫的伤痕。
渐渐的,我在阿娘身上也闻到了那股难闻的气味。
在我十六岁那年,阿娘没了。
她被一个下手重的恩客给打死了。
妈妈知道后愤怒不已,冲到那恩客面前要恩客给个说法。
她说阿娘一天能接十多个客,阿娘这一死,她亏了不少钱。
恩客拔出腰间的铁家伙对准妈妈的脑袋,妈妈吓得跪倒在地上,一言不发。
恩客走后,妈妈指挥着白露姐姐几个,将阿娘的身体用草席一裹,扔到乱葬岗去了。
她嫌阿娘晦气。
我悄悄来到乱葬岗,掀开草席看了一眼,阿娘翻着白眼,浑身净是青紫的伤痕。
可她手里死死的攥着什么东西。
我掰开一看,是枚金戒指。
我将戒指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。
阿娘的十六岁,生下了我。
我的十六岁,阿娘死了。
2
回到春香楼,我被妈妈逮住,用绳子捆了起来。
楼上的姐姐们一脸担忧的看着我。
妈妈左手拿着卖身契,右手拿着烧红的烙铁。
烙铁很热,热的发红,离我的脸只有一寸远。
“你娘死了,以后你就用你娘的名字,继续给我接客。”
白露姐姐扑上来为我求情,却被妈妈身边的打手一脚踹出去好远。
“妈妈,求求你,别让萍儿去接客,她还是个孩子啊。”
“我...我去接客行不行,我每天多接几个,帮妈妈赚钱。”
这是谷雨姐姐的声音。
陆陆续续,越来越多的姐姐站出来。
“妈妈,我也能接,求您了,别让萍儿去接客。”
妈妈气的狠了,抽过一旁打手带的辫子,发了疯似的抽打姐姐们。
姐姐们被打得四处乱窜,可每个人身上还是结结实实的挨了几鞭子
“你们真是反了天了,知不知道这春香楼是谁说了算。”
“她娘十二岁就来我这挂牌子了,十六岁生下她这个杂种。”
“我留下她,是因为春娘说她一辈子都给我接客,哪怕有人赎她,她也不走。”
“可这贱蹄子是个短命的,后半辈子的钱就只能她这杂种闺女来替她还。”
“你们给我记着,在这世道,只有大洋是爹。”
姐姐们缩在角落呜咽着,没一个人再敢为我说话。
我的眼角有泪划过。
我不知道接客意味着什么,可我不愿姐姐们再替我挨打。
我已经没了阿娘了,不能再没有姐姐们。
“妈妈,我签。”
“萍儿,不能签!”
妈妈一个巴掌扇在白露姐姐脸上,白露姐姐晕了过去。
妈妈喜笑颜开的走到我面前,按着我的手盖了红手印。
姐姐们的眼里充满了绝望。
可我看不懂她们的眼底的深意。
我想,以后我也可以像阿娘一样赚大洋,给姐姐们买好看的胭脂、漂亮的裙子。
那天之后,我不再叫萍儿。
我接了阿娘的名字,改名叫小春娘。
3
我长得很漂亮,身材高挑,五官精致,长得和阿娘很像。
是一众姐妹里最好看的。
“不知道你阿娘废了多大的劲,才让你在这春香楼里平平安安的长到十六岁。”
白露姐姐替我装扮着,她轻轻抚摸着我的脸,突然就哭了。
我手忙脚乱的替她擦着眼泪。
“姐姐,你别哭,等我接客了我就能赚钱了,我赚了钱就给你和谷雨姐姐、霜降姐姐买好多好多胭脂水粉,让你们当春香楼最美的姑娘。”
白露姐姐哭的更狠了。
“砰”的一声。
妈妈一脚踹开了门。
“你们两个小贱人在这磨磨蹭蹭干嘛呢,楼下的恩客们都等着急了。”
白露姐慌忙抹了眼泪,在我的衣服内侧别了个东西。
我震惊得看向她,她却摇了摇头,眼神里充满了悲戚。
我在妈妈和姐姐们的环簇之下走出了房间。
头上的钗环叮叮当当的响着。
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的看着春香楼。
脂粉味,汗臭味,掺杂着男人的叫喊声和女人的娇笑声。
妈妈清了清嗓子,对着楼下的恩客喊道。
“诸位恩客,这位就是春娘的女儿,小春娘。”
“今晚是她第一次接客,价高者得。”
妈妈搀着我的手,向楼下的客人们介绍着。
“李妈妈,你不会是骗我们的吧,谁家窑姐儿生孩子啊,还在这楼里长这么大,能是个黄花闺女?”
“就是啊,你该不会从哪随便找了个人来骗我们吧,我跟春娘翻云覆雨这么多次,也没听说她有个女儿啊。”
一旁的另一个男人接着话茬说道。
我认得他,那是阿娘的常客,隔壁猪肉铺的老板。
妈妈见恩客们不信,显得有些着急。
“这就是春娘的女儿,我骗你们作甚,春娘前些天得了坏病,人没了,这才让她女儿出来接客。”
“是不是黄花大闺女,你们试试不就知道了?”
张老板被妈妈这一席话勾了起来,他站起来大拉拉的对着周围的男人说道。
“想当年,这春娘不是黄花大闺女,就凭着那张脸也当上了春香楼的头牌,如今她女儿瞅着水灵灵的,比春娘长得更美,还是黄花大闺女,我想试试,这娘和闺女,到底谁伺候的好啊,你们说是不是?”
张老板站起身摇摇晃晃的灌了自己一口酒,脸上带着淫荡的笑。
“我出二十块大洋,这小春娘的初夜我包了。”
“我出二十五块!”
“我出三十块!”
......
楼下男人的叫喊声此起彼伏,妈妈站在我身旁,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堆到了一起。
就在我以为今晚要伺候那些满脸横肉的男人时,一道低沉的声音从下面传来。
“一百块。”
张老板本以为今晚他会以三十块的高价买下我的第一次,可没想到半路被人截了胡。
全场的目光都望向那个男人。
我也不例外。
那男人穿着一身绿色军装,剑眉星目,看着就气度不凡。
“那是......张督军家的六公子?”
白露姐姐惊呼了一声。
4
“白露,你怎么认得张六公子啊?”
谷雨姐姐疑惑道。
“上次他跟着药行的林公子一起来的,我见过。”
“萍儿,这张公子听说是个洁身自好的,你要是今晚伺候上张公子,也算是破天荒的福气了。”
白露姐姐捏了捏我的手心,脸上的表情也轻松下来。
妈妈早就摇着扇子去请那张六公子上楼,生怕他反悔。
一百块大洋,伺候的还是督军家的公子。
这在春香楼可是头一份的福气。
张靖安被请进了房中,随后,我也被妈妈送了进去。
“张公子,这是小春娘,我就不打扰您了,您慢慢享受。”
妈妈谄媚地笑着,将我放下后轻轻关上了房门。
张靖安坐在那,一动不动。
我将自己的衣领拉开,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,脸上挂着勾人的笑。
像姐姐们平时教我的那样,双手缠上他的脖子,细长的双腿如水蛇般缠上他的腰。
白露姐姐说,没有男人抵挡得住这种诱惑。
我也做好了准备。
可他一把推开了我,只说了句姑娘自重。
“大爷,可是不喜欢我?”
我不解的望向他。
“姑娘误会了,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一个青楼女子。姑娘有手有脚,为何不去做些正经的行当,非要出来做这般下贱的皮肉生意?”
我被他的质问一时间弄得不知所措。
他看不起我。
准确的说,他看不起春香楼的每一个姑娘。
“您以为我们愿意做这种行当吗?”
“我若是督军家的千金小姐,又何苦落到这种境地。”
“您投了个好胎,我没您那福气,生下来我就在这楼里,死了也要做这楼里的鬼。”
张靖安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,怔怔的看着我。
阿娘从小就教我,人不该自甘堕落。
我也曾问过娘,为何不逃出去。
阿娘只是笑笑。
“这世道,对女子多不公。女子想要做些翻天覆地的大事谈何容易,许多人跌落到尘埃里,娘没志气,做不了自己的主。”
进这屋门前,白露姐姐曾说,我要是能攀上督军公子,哪怕做个小妾,这辈子也能吃穿不愁了。
我也曾这么幻想过。
可张靖安的一番话给我浇了一盆冷水。
他们只拿我当个玩物,玩过了还要狠狠地啐我一口唾沫,骂我不知羞。
我冷着脸坐在床上。
张靖安倒是对我生出了几分兴趣。
“你会什么?”
“诗词歌赋,抚琴跳舞。”
“外面的大家小姐们会的,我都会。”
我又加了一句,梗着脖子看着他。
我想让他知道,我不比外面的富贵千金们差。
春香楼的姑娘们,除了出身,都是个顶个儿的好。
那一夜,我们什么都没发生。
衣服里,白露姐姐塞给我的匕首我也没用上。
我弹着琴,听着张靖安给我讲外面的世界。
十里洋场,风花雪月。
战火纷飞,满目疮痍。
他说:“这是最好的时代,也是最坏的时代。”
5
一连十多天,张靖安每天都来找我。
我也从他的口中,了解到更多外面的世界。
他说外面正在打仗,许多人颠沛流离,居无定所。
他说还有许多人贪图享乐,趁着国家危难,大发国难财。
他说他也要上战场,救国家于危难之中。
他看着我楞住的目光,只是叹了口气。
“罢了,我怎么能指望春香楼里的姑娘懂这些国家大义。”
“你们连自己都拯救不了。”
送张靖安出门后,白露姐姐凑了上来。
“萍儿,你和那张六公子是怎么回事?”
“外面可都传起来了,说张六公子沉迷风月场,被春香楼的小春娘勾了魂。”
“你现在的身价更高了,越来越多的人都想知道这小春娘到底多大的魅力?”
“你要是真做了张公子的小妾,可别忘了我。”
白露姐姐的眼神中透着渴望。
我苦涩地笑了笑,没有再多说什么。
只是转身走了房间。
外面的人不知道,我也不知道吗?
又过了七八天,张靖安倒是没来找我。
因着张靖安的关系,妈妈倒是没让我接客。
毕竟,张靖安以后若真来纳了我当小妾,春香楼交出去的不是个完璧之身,整个春香楼怕都是要遭殃了。
这些天我都在房里。
我让报童每天来给我送报纸。
楼下忽然传来闹哄哄的声音,掺杂着妈妈的陪笑声。
“诶哟,张管家,您怎么来了?”
“少废话,你们楼里的小春娘呢?”
“马上,我马上给您叫下来。”
紧接着,就听见妈妈噔噔噔上楼的声音。
她推开我的门,喜笑颜开。
“小春娘,你的好日子来了,妈妈我啊,就说我不会看走眼的。”
我不知她这话什么意思。
我被她架着下了楼,扯到一个中年男人面前。
那男人用浑浊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我,像是在打量一件商品。
“不错,李妈妈,这小春娘我们要了,你开个价。”
“请问,是谁家要买我走?”
我壮着胆子开了口。
“谁家?张督军家!”
白露姐姐在一旁激动的握着我的手,眼中甚至有泪:“萍儿,萍儿,你熬出来了!”
“那张六公子当真来娶你了!”
“谁说要娶你的是我们家六公子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