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嫁给张玉书时,我们都穷。
我一文钱掰成两半花,衣裳上的补丁层层叠叠。
他连连夸我会过日子。
后来他中了状元,我依旧节俭。
不施粉黛,不裁新衣。
就连府里吃剩的吃食,我也舍不得扔,齐齐留给外面的小乞儿。
他却嫌我上不得台面,骂我是泥腿子出身,一辈子贱命。
我忍着眼泪梳妆打扮,给他长脸。
他又骂我东施效颦,比不得京中美人半分。
后来,他攀上了郡主,给我一封休书让我滚。
我如他所愿,滚回乡下老宅。
1
盛京的人都知道,当今状元郎夫人是泥腿子出身。
舞文弄墨?不会。
吟诗作曲?不会。
就连行个礼,也是不够端庄。
荣昌郡主却在赏花宴上,点明让我作诗。
她一身黄裙,像是春日的小蝴蝶般清纯可爱。
说出的话却让我如坐针毡。
「不会吧不会吧?状元郎才高八斗,你身为他夫人,竟是连一句诗也作不出?」
她噗嗤一笑,耸动着肩膀笑个不停。
我脸上一红,羞愧地低下了头。
旁边的贵女们齐齐笑了起来。
「果真是个泥腿子,瞧瞧,低头缩脖的,跟个鹌鹑似的。」
「胡说,鹌鹑憨态可掬,这状元夫人却是呆若木鸡。」
「要我说啊,便是京中的鸡,都比她好上千百倍呢!」
「毕竟锦鸡艳丽,她却灰蒙蒙的看着碍眼极了!」
我紧紧拽着袖口,又气又羞又恼。
我身上的衣裳,是穿了许久的蜀锦。
因着洗过多次,颜色有些发白。
在这赏花宴上,属实有些上不得台面。
毕竟荣昌郡主一条裙子,够买下一座宅子。
可我穷惯了,从前一饿饿三天,连喝碗米粥都是奢侈。
买一件新衣,可够喝好多碗米粥呢。
自卑让我的头越垂越低,荣昌郡主更是得意至极。
她用红色蔻丹的手指轻轻挑起我的下巴。
笑得有些漫不经心。
「皮肤又黄又黑,还比不上本郡主身旁的丫鬟。」
她嗤笑一声,声音带着几分嫉妒。
「也不知状元郎是怎么瞎了眼,居然看上你这么个玩意儿!」
一句玩意儿,将我的尊严踩在地上践踏得粉碎。
我眼眶一酸,死死咬住嘴唇,不敢让眼泪落下。
张玉书说过,在外能忍则忍。
他官场不易,不要给他惹事。
突地,张玉书迈着大长腿三两步走过来。
我想起从前被人欺负时。
他也是这般气势汹汹地走过来,为我撑腰。
我抬头,一脸希冀地看着他。
2
不曾想他一张嘴,便让我的心如坠冰窖。
「赵明月,你是不是又惹事了?」
张玉书面色铁青,劈头便是一句责问。
不等我回答,他又规规矩矩朝荣昌郡主行了个礼。
面容瞬间转为和煦。
「郡主恕罪,家妻也不是有意得罪郡主,还请郡主饶恕这个蠢妇吧。」
张玉书长得极好,盛京的人都唤他玉面小郎君。
他不过作个揖,便叫在场的贵女们红了脸。
就连荣昌郡主也不例外。
她小脸羞红,看向张玉书的眼神实在算不得清白。
我心中升起一丝醋意,眼眶也越加酸涩。
我忍不住为自己叫屈:「相公,我没有惹事,我......」
还未等我说完,张玉书便狠狠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。
「贱妇!还不快向郡主赔罪!」
清脆的巴掌声让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。
那巴掌又急又重,我的脸顿时火辣辣地烫了起来。
我猛地抬头看向他,眼中晶莹。
我的心像被无数片刀片搅动,疼得我直抽气。
他却再次抬手,大手重重摁在我的头顶。
噗通一声,我双腿重重跪在石子路上,疼得钻心。
他的声音阴恻恻地在耳边响起。
「赵明月,我警告过你,别在外面给我惹事。」
说罢,他摁着我的头便拼命往下按。
砰地一声,我的头重重磕在石子上。
眼泪再也忍不住奔涌而出。
我突然想起从前。
我连在路上摔一跤,他都要抱着我的膝盖吹好久。
而现在,他却连事情经过都没有问一问,便自顾自给我定了罪。
还让我给别人下跪磕头。
荣昌郡主仿佛很喜欢看我受辱。
她的声音里满是愉悦。
「行了,左右不过是件小事,本郡主宽宏大量,便饶了你。」
张玉书连连夸赞郡主大度。
又不动声色地拍了好几个马屁。
郡主乐得咯咯直笑。
张玉书亦是笑得一脸宠溺。
看着他那张如沐春风的脸,我终于明白。
他变了。
3
我早早离了席。
小柿子见我眼眶红红,赶忙洗干净帕子为我净面,问我发生了什么。
小柿子是我从外面捡回的小乞儿。
那年冬日,她衣衫褴褛,瘸着右腿,一跛一跛问我讨碗粥喝。
她冻得小脸通红,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亮。
我心中一软,便将她带回府中,做些简单的活儿。
小柿子比我小三岁,聪明伶俐,又知恩图报,我自是把她当妹妹看待。
她亦是待我如长姐,打心里敬重我。
她听完我被欺负的事,气得一拍桌子,破口大骂。
「他怎的这么是非不分?」
「明知姐姐没错,还要姐姐下跪,也太欺负人了!」
不曾想话音刚落,就被刚踏进门的张玉书听了个正着。
张玉书原本红光满面,想来有什么喜事。
突地听到小柿子的话,气得面色铁青。
他一脚将小柿子踹倒在地,口中骂骂咧咧。
「你算个什么东西,一个奴才,也敢管主子的事儿?」
我将小柿子护在身后,目光冷冷地看着他。
「小柿子不是奴才。」
他果然变了。
从前,他连遇见小乞儿,都会面目不忍。
现在他一口一个主子,一个奴才。
他早就不是从前善良纯粹的张玉书了。
盛京实在太繁华了。
连人心,都变得那么快。
我的维护让张玉书怒气更甚。
他又是一巴掌重重打在我脸上。
「贱人!你还有脸拦我!」
「你知不知道因为你,我今天丢了多大面子!」
他轻蔑地扯着我身上的衣裳。
「你看看你自己,穿的是什么东西!连郡主的下人都不如!」
「果然是泥腿子出身,一股子穷酸味儿,你这辈子都是条贱命!」
他的话越说越离谱,我终于忍不住,反唇相讥。
「张玉书,莫忘了来时路。」
「你从前,不也是个泥腿子?」
我的话却惹恼了张玉书。
男人一旦变得风光,就会下意识抹去从前的苦日子。
我不过提了两句,他便气得咬牙切齿。
我再度挨了一巴掌。
他拂袖而去,仿佛我是个脏东西。
4
张玉书一夜未归。
我看着房中燃尽的蜡烛,亦是一夜未眠。
一年,仅仅一年,他与从前判若两人。
从前的张玉书,当真是把我当眼珠子疼。
他会不分昼夜抄书,为我买来好看的簪花。
他彬彬有礼,看向我的眼神永远温柔明媚。
我做饭,他便洗碗。
我叠衣,他便扫地。
他总说,我是个姑娘家,总不能让我累着。
那时,村里人都说,我嫁了个好郎君。
我们在村里夫妻三载,日出而作日落而息。
也算过了一段甜美日子。
为了供他念书,我一亩又一亩地种地。
皮肤晒得又黄又黑,就为了能多卖些粮食。
那时张玉书眼眶通红地跪在我面前,说此生绝不负我。
等他日后高中,必定要让我过上好日子。
他倒也争气,村里百八十年都未曾出过状元郎。
偏偏飞出他这么条金龙。
人人都说我苦尽甘来,要熬出头咯。
我就是那飞上枝头的凤凰,日后都是好日子咯。
我也是这么以为的。
谁曾想来盛京不到一年,他就变了呢?
他嫌我腰肢不够细软,皮肤不够白皙细嫩。
他嫌我不会舞文弄墨,不会吟诗作曲。
他嫌我长相不够出挑,配不上他容颜如玉。
我捂着发疼的膝盖,默默拭去眼角的泪。
张玉书,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。
5
我穿上盛京时兴的衣裙,又托妆娘替我化了最时兴的妆。
我静静等在府门前,心中微微有些期待。
妆娘说,世上没有丑女人,只有懒女人。
我打扮得如此貌美,郎君必定倾心不已。
若貌美能换回张玉书的深情,那我甘之如饴。
可我从日上三竿等到月上中天,张玉书也没回来。
我揉着酸痛的膝盖,看着月光,心中冰凉。
郡主府的小厮来传话,说张玉书正与郡主下棋。
这几日都不会回府,让我不必等了。
我确实不懂什么棋,怎么一下就要下几天?
孤男寡女,共处一室,我很难不多想。
目光落在小厮腰间那枚香囊,我的脸色瞬间变了。
「我给相公的香囊,怎么在你这?」
那小厮讥笑一声:「这可是状元郎输给我们郡主的彩头。」
瞧见我眼眶泛红,那小厮一把扯下香囊,重重扔在地上。
「果真是个泥腿子,连个香囊都抠抠搜搜。」
他嗤笑一声,似是不经意般踩在香囊上。
香囊被踩入泥里,脏得面目全非。
我捧着脏兮兮的香囊,眼泪一滴滴落下。
我不擅女红,这是我绣了整整三个月,才绣出来的。
张书玉曾说,他一辈子也不会取下。
可如今,这香囊却是转手就送给了旁人。
我在脑海里一遍遍回忆着从前。
可我越是回忆,便越是清楚地知道,张玉书不爱我了。
再待下去,便是我不知好歹了。
6
整整三天,张玉书才一身酒气归来。
他的身上有好闻的脂粉香味。
与荣昌郡主的脂粉香如出一辙。
一瞧见换了新衣的我,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艳。
目光落在我脸上时,又变得嫌弃。
他皱着眉头说了句:「东施效颦。」
我顿了顿,没说话。
见我不答话,他又道:「赵明月,你长相太过普通。」
「就算你花功夫打扮,也是比不得京中美人半分的。」
「近日府中开销过大,你还是莫要乱花银子了。」
我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。
若是从前,听了这话,我必要心如刀绞。
然后流着泪问他是不是不爱我了。
他总是不耐烦地说我没事找事,之后便心安理得地冷落我。
现在,我只是抬起头,平静地看着他。
张玉书被我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。
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包,里面是早已凉掉的栗子糕。
「好了好了,我这也是为你好。」
「这是我专门给你买的栗子糕,我记得你最喜欢吃了。」
我的声音很平静。
「张玉书,你记错了,我最爱的不是栗子糕,是桂花糕。」
栗子糕,那是荣昌郡主最爱吃的。
只不过郡主嘴挑,向来只吃一品斋的栗子糕。
张玉书手中的,却是兰香坊的。
怪不得他说近日府中开销大呢。
原来这银钱都花在了别的女人身上了。
我的目光有些讥讽。
张玉书恼羞成怒,一把将栗子糕砸在地上。
「赵明月,你有完没完?」
「我都低下姿态来哄你了,你还要我怎么样?」
「你搞清楚,现在的我可是状元,多得是人想要嫁给我。」
我看着包着栗子糕的纸碎裂,栗子糕也滚落在地,沾染上泥灰。
心中一阵刺痛。
不过是带回一包别人不要的栗子糕。
便是低声下气哄我了吗?
他怎么忘了,当初我们吵架时,我将他关在门外。
他可怜兮兮跪在门口,求我看他一眼。
我张了张嘴,终究还是说出那句话。
「张玉书,我们和离吧。」
张玉书疲惫地揉了揉眉心。
「明月,你别闹了行吗?」
我目光直视他:「我是认真的,和离吧。」
他的目光在触及到我眼神的一刹那,有些失神。
随后,他的脸色变得愠怒。
他一拍桌子对我大吼:「赵明月,你在威胁我?你也配?」
「我可告诉你,荣昌郡主早就倾心于我。」
「若不是你占着这正妻之位,我早该娶了她!」
我告诉过自己很多次,不要难过。
但眼圈还是忍不住红了。
他嫌弃我占了正妻之位,却忘了从前是谁日夜劳作供他念书。
话本子里说得没错。
男人若一朝得势,必定会休了糟糠之妻。
我终是没忍住,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。
「张玉书,若早知你如此卑劣,我就不会一人耕三十亩地供你念书!」
「更不会嫁给你为妻!」
张玉书恼羞成怒,一脚将我踹翻。
「滚!滚!你赶紧给我滚!」
他脸上青筋暴起,抬袖迅速在纸上写写画画。
随后,将墨迹未干的纸重重扔在我的脸上。
明明轻如鸿毛的一张纸。
撞在我的鼻尖,却生疼不已。
纸上明晃晃的两个大字,更是将我的眼泪都逼了出来。
7
他休了我。
我被他狼狈赶出府。
说来也是可笑。
我来时一身麻衣。
走时也是一身麻衣。
不同的是,我身边多了个小柿子。
张玉书说,我走可以,不得带走府中任何东西。
他以为,我一个被休弃的妇人,势必会在盛京活不下去。
总有一日,我会吃尽苦头,求到他面前去。
可他没想到,我早就想回家了。
我出身乡野,长在乡野,乡野才是我的自由之地。
盛京遍地都是贵人。
不是我能待得起的地方。
张玉书实在太过绝情。
我找他要几两银子返乡,他都不愿给。
只倨傲地扔给我一个铜板,让我赶紧滚。
一个铜板能做什么呢?
盛京的肉包子,一个都要五文钱。
回乡要坐船,一张船票都要一辆银子。
我看着波澜壮阔的江面,心中五味杂陈。
小柿子聪慧,看出我心中忧虑,噗通一声朝我跪下。
「夫人,您把我卖了吧。」
「我怎么也能卖一两银子,有了这银子,您便能回家了。」
小柿子脊背挺得笔直,声音铿锵有力。
她下定决心要报恩。
我却故作恼怒:「卖了你,以后谁帮我来犁三十亩地?」
小柿子错愕地看着我,眼中浮起感动的泪花。
我一把将她拽起来,往回走。
「无妨,大不了去路上乞讨,我们总归能挣着银子。」
小柿子看着我坦然地说着乞讨,突地转哭为笑。
正当我们就要走远时,一个熟悉的声音喊住了我。
8
「喂!赵明月!」
男人声音粗狂而有磁性。
我一回头,果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宋连执撑着船杆站在船头,一身腱子肉。
他皮肤被晒得又黄又黑,笑起来时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。
他三两步跳下船来,一把夺过我的包袱。
「走走走,看在咱们是老乡的份上,不收你们船票。」
宋连执是个直性子。
想当初在小芽村时,他一见到我便小脸通红。
但依旧鼓起勇气求娶我。
他爹娘都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,家里也有些家底。
人人都说,嫁给他,我下半辈子都能吃饱穿暖。
可我偏偏看上了一穷二白孤苦伶仃的张玉书。
我想,我与张玉书都一样,无父无母。
同是天涯沦落人,我们日后成为家人,也会更亲近些。
我与张玉书成亲那日,一向种地的宋连执突然说要出去跑船。
我心知是因为我的缘故,自此颇觉得对不起他。
就连他送的贺礼,我都觉得拿着心虚。
他这一跑,便是四年。
本以为再见我时,我会是风光的状元夫人。
却不曾想,我却一身麻衣,身上只有一个铜板。
9
宋连执倒是混得风生水起。
他这几年来跑船,早已把河运打通,还组建了自己的船队。
跑一次船,怎么也能挣个几百两。
他说,我倒是赶巧了。
他正好要回小芽村,便与我一道回去。
有了活泼开朗的宋连执,这一路上倒不算太无聊。
宋连执熟悉航线,每当船靠岸时,他都会带着我们上街吃吃喝喝。
他说,他现在阔气了,银子多得是。
我若是想还,日后种出的粮食,便宜些卖给他就好。
走走停停大半个月,我胖了整整三斤,终于回到小芽村。
家还是从前那个家,只不过早已破旧不堪。
10
宋连执来找我时,我正在跟小柿子打扫房屋。
青瓦房多年未住人,院子里杂草疯长。
我举着镰刀吃力地割着杂草。
却听得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草丛里游走。
我心中一惊。
刚想喊小柿子注意,就见一条小青蛇快速从草丛里钻出。
我平生最怕蛇。
一见到小青蛇,我便脸色煞白。
小腿肚子一软,我眼睁睁看着那小青蛇越游越快。
它嘶嘶嘶吐着信子,惊得我胳双腿直打颤。
眼见着小青蛇已经游到脚边,正要攀上我的绣花鞋。
一条强有力的胳膊出现在眼前。
宋连执一把抓起小青蛇,利落地将小青蛇挽成麻花,随后大力朝墙外一甩。
小青蛇还没反应过来,就已经被宋连执扔出了院外。
宋连执笑吟吟地来扶我。
眼中满是戏谑。
「赵明月,这么多年了,你这怕蛇的坏毛病还是没改。」
我借力站稳了身子,冲他感激一笑。
下意识行了个不算标准的礼。
宋连执翘起的唇角却微微往下压了压。
他的眼中,满是心疼。
「赵明月,这些年来,你每天过的都是屈膝日子么?」
我微微一怔。
行礼是我条件反射下的反应。
盛京贵人比比皆是,随便遇上一个,都要行礼。
哪里像在小芽村,个个都是种地的,分什么三六九等。
11
宋连执连夜帮我们收拾干净了屋子。
还替我们购置了米面粮油。
小柿子对他赞不绝口,说张玉书不及他十分之一。
男人,总归还是要选一个对自己好的。
我却没什么时间想起张玉书。
我太忙了。
曾经的三十亩地无人耕种,早已长满了杂草。
我每天天不亮就跟小柿子去翻地。
我天生就是种地的好手。
一把锄头舞得虎虎生威。
不到半天,便翻完了一片地。
我擦着汗,看着天空中的太阳头一次露出舒心的笑。
从前在盛京时,我琴棋书画不行,音律跳舞不通,管账亦是不行。
张玉书总说,我还不如大黄顶用。
大黄是条狗,她能看家。
可现在,我觉得我自己很有用。
一整片地,京中的贵女们便是翻三天,也是翻不完的。
正当我与小柿子歇凉时,突地闻到一股香味。
一回头,宋连执端着一大锅炖肘子,笑嘻嘻地朝我们走来。
「赵明月,快来吃肘子。」
他上午帮我翻了地,临近中午说要回去吃饭。
没想到,他竟是回家给我们带肘子了。
肘子被炖了很久,香滑软糯,是我最爱吃的菜。
我咬下一口肘子,熟悉的味道与味蕾缠绕。
我眼眶一酸。
张玉书不许我吃肘子。
他说,盛京女子皆以身材纤细为美。
肘子太过肥腻,吃了容易长胖。
我忍了又忍。
后来实在忍不住,出府去下馆子,饱饱吃了一顿。
张玉书一闻到我嘴里的肉味儿,便大发雷霆。
「赵明月,你是猪吗?连自己的嘴巴都管不住吗?」
他也是奇怪。
连自己的下半身都管不住,还要我管住自己的嘴。
我与他大吵一架,他将我关在屋内饿了我整整三天。
那三天,我连口米都吃不着。
唯一有的,便是一碗碗清水。
张玉书说,要让我长长记性。
后来我如他所愿,长了记性。
一看到肘子,就会想起饿肚子的时候。
我终于能管住自己的嘴了。
12
宋连执见我眼眶泛红,赶忙问我怎么了。
我还没回答,便见宋连执他娘风风火火跑来。
她一把揪住宋连执的耳朵开骂。
「好你个臭小子!我就说我灶上炖着的猪肘子怎么不见了!」
「原来被你这个馋小子给端走了!」
宋婶子咬牙切齿,宋连执连连求饶。
我与小柿子对视一眼,齐齐放下了手中的筷子。
我赶忙站起身来道歉。
宋婶子一瞧见是我,面色瞬间变得柔和。
她轻柔地摁着我的肩,让我坐下,瞬间改了口风。
「明月啊,不用跟婶子客气。」
「连执这傻孩子,怎么只光顾着端肘子了,也不知道带些米饭。」
说罢,宋婶子从背篓里拿出几大碗白米饭。
宋婶子待我极为热情,嘱咐我晚上一起吃饭后,便背着背篓匆匆走了。
宋连执笑眯眯地将白米饭递给我。
我伸手接过。
手指不小心蹭到宋连执的手心。
我心中一跳。
宋连执面色立马涨得通红。
他有些结结巴巴:「明月,你,你们先吃,我先去犁地了。」
说罢,他落荒而逃。
小柿子看着我,再看看他,眼中闪过一丝兴味。
她捂着嘴,咯咯直笑。
「姐姐,这宋家小子,看着倒是个好的。」
「不如你们......」
小柿子的话还没说完,便被我及时堵住。
「快吃吧,饭凉了。」
我当然明白小柿子是什么意思。
我一个被休弃的妇人,没了相公帮衬,自是日子难过。
可日子再难,总归是能过下去的。
靠男人,哪里有靠自己放心。
13
宋婶子从前在村里时,就对我不错。
当初,她本就不看好我嫁给张玉书。
她说,白白净净的书生,最是那容易负心之人。
多少书生考中功名,便休了糟糠之妻?
我曾信誓旦旦地说,张玉书不会的。
如今想来,到底是我太过天真。
宋婶子骂骂咧咧地数落着张玉书,一口一个负心汉。
她一脸心疼地拍着我的手,嘱咐我日后有事只管知会她。
我看着碗里高叠的肉,心中一阵温暖。
有了宋家帮衬,日子倒也不那么难。
唯一不好的,是我被休弃回村,村里不少人说闲话。
「看,早说过人家状元郎肯定会腻了这婆娘吧。」
「男人,都喜欢白白瘦瘦的姑娘,她瞅着便壮实,哪里能讨男人欢心?」
「说不定啊,是她犯了什么出格的事儿,这才被休咯!」
她们越说越离谱。
我本来就嘴笨,被说也不知道回嘴。
小柿子气得跟她们对骂。
但她年纪小,哪里骂得过这些乡村野妇?
宋婶子见我俩受了委屈,当即便提着菜刀就跟那些妇人对骂。
「奶奶个腿儿的,我看哪些猪嘴巴不想要了,索性老娘现在就割了下酒去!」
她一菜刀砍在妇人们围坐的树桩上。
一刀下去,树桩碎成了两半。
她本来性子就泼辣,又是个嘴皮子利索的。
见她双手叉腰,一刀劈碎树桩,那些长舌妇们当即便软了舌头。
妇人们连瓜子也顾不上磕,撩起裙摆就溜。
看着那一个个落荒而逃的背影,宋婶子狠狠啐了一口。
「呸!嚼舌根的玩意儿!」
「再有下次,老娘非拔了你们舌头!」
14
宋婶子帮我良多,我们两家越走越近,日益亲密。
天气越来越热,我种下的果蔬也到了收成之际。
我本就擅长农耕,种出的果蔬也是又大又甜,是上等品相。
更重要的是,我种的品种,皆是贵人们喜欢,却又难以种出的。
宋连执迅速将果蔬运到盛京,赚得盆满钵满。
张玉书曾寄来几封信。
我看也没看,直接烧了个干干净净。
负心汉的信,不看也罢。
夏日炎热,宋连执跑船还未回来。
小柿子说,等这次果蔬卖出去的银子回来了,咱们就可以把房子修缮修缮。
房子老旧,风一吹,便吱呀吱呀作响。
下雨时,亦是偶有漏雨。
宋连执信中说,这次赚得多,足足有好几千两银子呢。
我美滋滋地想,这下别说修缮房屋,就是换个宅子,也是够了的。
到时候,等宋连执回来,请他跟宋婶子去酒楼好好吃一顿。
给他们买几身衣裳,买些补品。
小柿子身量高了些,给她买几身颜色娇俏的新衣,再买些发钗首饰。
越想,日子便越来越有盼头。
不曾想,就在宋连执回来前夕,来了个不速之客。
15
张玉书来找我时,我正跟小柿子做好饭。
香喷喷的肘子,酱香鸭,风干鸡等等,各色各样的吃食摆满了整桌。
我摆好碗筷,等待着宋连执回来给他接风。
大门敲响,我兴奋地拉开门。
张玉书长身玉立地站在月光下。
他还是如从前一样俊美。
不过身形却消瘦了几分。
他眼角乌青,似乎许久没有睡好觉。
他一开口,便是沙哑的质问。
「明月,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?」
我的眉头下意识地蹙了起来。
我紧紧捏紧门框,声音冰凉。
「我们早已和离,没有半分干系,何必要回你的信?」
张玉书呼吸一窒,随后软了语气,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。
「明月,别闹了。这么久了,你的气性也该消了。」
「乖,跟我回去吧,你看你,都晒黑了。」
我一把拍开他的手,冷笑。
「滚!」
他凭什么觉得,只要他招一招手,我便会回头?
张玉书似乎笃定,我在跟他赌气。
他一把握住我的手,就往他脸上贴。
「明月,别闹了,我从盛京策马加鞭赶来,真的很累。」
「我好想你,我们回家吧。」
他痴迷地抬起我的手在他脸上摩擦,仿佛我是他遗失的珍宝。
我反手便是一巴掌,狠狠扇在他的脸上。
「我说滚,你是听不懂人话吗?」
张玉书捂着脸,不可置信地看着我,满脸委屈。
随后,他又无奈地笑了笑,眼中有些宠溺。
「好了,这一巴掌让你消气便是。」
「明月,回来吧,咱们还跟以前一样,好好过日子。」
「那郡主娇蛮无礼,又花钱如流水,一点也不适合过日子。」
「只有你,懂得为我节省银钱,替我着想。」
说着,他又伸手,欲要将我拢入怀中。
不曾想,一条健壮有力的胳膊将我揽过。
随后,重重给了他一拳。
16
「哪里来的登徒子?」
宋连执一拳将张玉书门牙打落了两颗。
张玉书捂着满嘴血,说话时门牙都在漏风。
「放肆!我可是她的相公,堂堂状元郎!」
「你敢殴打朝廷命官,信不信我让皇上砍了你的头!」
他本以为,宋连执一个乡村莽夫,肯定会吓得连连讨饶。
没想到,宋连执却是双手抱胸,讽刺一笑。
「什么相公?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你早就为了贪图富贵,休弃了糟糠之妻吧。」
「还有,你娶了郡主,郡主娇蛮,早就让你辞了官。」
「你现在,要官没官,要银钱没银钱,不过是个丧家之犬罢了,还敢在我面前逞威风!」
短短几句话,便让张玉书涨红了脸。
他想要辩解,却又发现无力辩驳。
又见宋连执生得健硕,自觉讨不了好,只得灰溜溜离开。
从宋连执的口中,我才得知。
张玉书最近过得并不好。
他辞了官,又没银钱,给不了郡主骄奢的生活。
刚开始,郡主因着他这张俊脸,还能忍忍。
日子久了,再俊的脸,也都看腻了。
再加上张玉书什么也不会,整天无所事事,气质也迅速矮了一大截。
郡主越看他越不顺眼。
两人渐渐起了争执,过着鸡飞狗跳的生活。
这一次他来找我,估计也是受不了这一地鸡毛的日子。
可惜,张玉书,这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?
17
宋连执吃完饭,将这次赚来的银钱尽数交给我。
我数了数,竟是有足足三千两。
随后,他珍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子。
一打开,便是一支精致华贵的玉簪。
是我曾经很喜欢,却舍不得买的那支。
我也同其她姑娘一样,爱美,爱漂亮的衣裳首饰。
只是当初为了给张玉书省钱,我连一两银子的玉簪都不舍得买。
更何况是这支高达百两的玉簪。
这玉簪太过贵重,我不收。
宋连执却不由分说地插在我的发间,他说,这是送我的生辰礼。
玉簪上的流苏垂下,叮铃轻响。
我这才惊觉,明日,便是我的生辰了。
18
小镇依旧繁荣。
冰糖葫芦,酱香烧饼,数不尽的小吃延绵至街尾。
小贩们声声吆喝,热闹非凡。
小柿子一手拿着买的东西,一手拿着糖葫芦,很是开心。
宋连执慢悠悠跟在我们身后,手上提满了东西。
阳光散漫,一派和煦。
途径卖桂花糕的地儿,小贩笑着问我。
「张娘子,买两块桂花糕呗,还是从前那个味儿!」
小镇的桂花糕,比别的地儿都要香甜。
我从前最爱吃这个。
香气扑鼻,我不由自主买了些。
桂花糕还是如从前绵软,缓缓在齿间化开。
我惬意地眯起眼睛。
冷不丁的,小贩又问我。
「张娘子,怎的不见你相公?」
口中的桂花糕突然变得苦涩。
我要怎么回答呢?
说张玉书攀附权贵,抛弃了我么?
心中微哽,我张了张唇,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。
小贩见我脸色不对,当即便笑着打哈哈,一揭而过。
不知怎的,我又想起了从前。
19
从前清贫,买块桂花糕都要思虑再三。
张玉书见我舍不得买。
便半夜偷偷爬起来抄书赚银子。
只为替我买几块桂花糕。
抄了大半个月,还是我发现油灯燃得太快,才发觉他抄书的事儿。
那时他眼角乌青,偏偏眼中满是柔情。
他说:「明月,你是我的皎皎明月。」
「别说是桂花糕了,便是你喜欢那天上的明月,我也要为你摘下。」
那时的他,当真宠我得紧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?
是从入京开始。
是从他被郡主青睐开始。
人心啊,总是易变。
20
我想得太入神。
冷不丁撞上一个人影。
张玉书通红着眼,冷冷看着我。
「赵明月,你便是为了他,才不愿回家的吗?」
他的目光越过我,直直射向宋连执。
随后,他一把抓起我的手,声音冷硬。
「明月,这次,我可以不跟你计较。」
「只要你跟我回去,我就原谅你的不清白。」
我冷笑着甩开他的手。
「张玉书,你以为你是谁?你凭什么原谅我?」
我们早已一拍两散。
我不过是跟宋连执上街,便在他眼中失了清白。
那他呢?
我们还未和离时,他便跟郡主眉来眼去,暧昧至极。
他又算个什么东西?
大概是我的态度太过强硬,惹恼了张玉书。
他一把拉过我,狠狠瞪着宋连执。
「我警告你,明月可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。」
「他人妻,怎可欺?」
他手劲太大,捏得我的手腕生疼。
我忍不住蹙起眉头,痛呼出声。
他却像是没听到一般,与宋连执对峙。
宋连执见我吃痛,一把推开张玉书。
「够了!你弄疼她了!」
宋连执将我护在身后。
我看着他宽阔的后背,心中微暖。
张玉书看着我们,眼中嫉妒非凡。
他双目通红,仿佛我们背叛了他。
他眼中竟然浮现出几丝泪光。
「明月,你当真便要舍弃我了吗?」
这架势,仿佛是我抛弃了他。
我拿出休书,摆在他面前,一字一句。
「张玉书,是你先舍弃我的,不是吗?」
大大的休书两个字仿佛灼伤了他的眼。
他捂着双眼,声音有些哽咽。
「明月,是我错了。」
说着,他又要来拉我的手,被我闪身躲过。
他满眼失落。
「明月,对不起。」
他将一个锦盒放入我的手中,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人群。
锦盒中,赫然是精致的桂花糕。
只可惜,凉了。
我们,也凉了。
21
张玉书后来又找了我几次。
我忙着种田,并没空搭理他。
后来,听说郡主不远万里从盛京赶来。
抬手便给了张玉书两个大耳刮子,将张玉书押了回去。
郡主此人眼中揉不得沙子。
张玉书抛弃她来找我,已然犯了大忌。
听说张玉书回京后就跟郡主大吵一架。
两人闹得鸡飞狗跳,日子过得苦不堪言。
后来张玉书受不了郡主的跋扈,又无事可干,索性借酒消愁。
郡主气急,干脆广纳男宠。
张玉书受了刺激,竟然趁着郡主与男宠寻欢作乐时,提刀砍死了他们。
而他自己,深知犯下杀孽,畏罪自杀。
他坠井而亡。
死前,明月高悬。
22
宋连执说,张玉书死前给我留了一封信。
我瞥见信中「对不起」三个字。
随后利落地将信烧了个干干净净。
已逝之人,不必伤怀。
后来,宋连执求娶我。
我拒绝了。
我说,这个世界很大,我不过一介农妇罢了。
我让他再去看看外面的姑娘。
如果他百花阅尽,却还是喜欢我,那便再说吧。
我只想好好种田,与小柿子多赚些银子。
我与小柿子将果蔬越做越大。
我们雇佣农户,广开田地,赚得盆满钵满。
宋连执被我拒绝后,便又出去跑船。
他的生意越做越大,甚至走到了外邦。
听说外邦公主看上了他,要下嫁于他。
他拒绝了。
这人眼巴巴地跑来,跪在我面前。
他眼眶通红,委屈得像个孩子。
「明月,我还是喜欢你。」
「最最最喜欢你。」
他说,他想娶我。
我要是不愿意。
我娶他也行。
于是我便这么娶了他。
此后,琴瑟和鸣,一生顺遂。